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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岁档即将到来之前,上映近一个月的《扬名立万》依旧有着较高的排片占比,票房也将超8亿。今天我们从剪辑的角度来了解这部电影的诞生过程。
本片剪辑指导是来自幻星的张琪老师和范肇硕老师。在他们公司,他们更愿意叫剪接,而非剪辑。所以文本除了剪辑师社群字样,其余均按照该司的习惯,使用剪接二字。
张
琪
幻星创始人,导演,剪接指导
● 监制及导演作品:《人间世》电影版
剪接作品:《邪不压正》《芳华》《扬名立万》等;
范肇硕
幻星资深剪接师
● 担任剪接指导的电影作品有:
《扬名立万》
《鬼吹灯之天星术》《惩罚“者”》等
在采访中得知,《扬名立万》剪接工作的顺利完成,得益于两个人科学的分工和紧密的合作。同时,本片是范肇硕老师担任剪接指导且上映的第一部作品,所以我们也和两位老师聊了很多关于剪接师和剪接指导感受的异同、成为剪接师的要素和剪接师成长的话题。
本文主要从为什么剪了 8 个月、 这部电影剪接的工作方式和流程、人物塑造及类型片处理,和剪接师的成长这四个方面为大家解析。
为什么剪了8个月?
Q:幻星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个项目的?重要的时间点分别是什么?
张琪:开机前片方找我们聊了一次,聊完不到两个月就开机了,我们也有派跟组剪接去现场。我们后期正式开始工作是2020年7月,除了我们两个人,还有一位优秀剪接师金爽也承担了非常多的工作。
这个片子比较特殊,剪了8个月。前3个月剪了舞厅之前的戏,剪完差不多40分钟,我们不是只把戏顺出来,节奏、声音、音乐都会做好示意,这部分甚至可以拿去做试映。
拍摄是顺着剧本拍的,剩下五个月基本上以周为单位顺着往前推进,直接剪定剪标准的版本。比如这礼拜我们攻这10分钟,先顺戏再调节奏再调人物, 做完了跟前面做的40分钟贴合,再继续调整;调整完了继续剪下个10分钟,再重复前面的步骤。
第一阶段都顺完,时长有160、170分钟,差不多三个小时。最难的是第一阶段,难度相当于每两分钟就是一个预告片的工作量,因为预告片节奏、语言都要精心设计。
顺剪完成之后,再拿出一个月的时间调整结构;然后用了2到3周时间把时长缩到140分钟,又花了2周调到我们比较满意的136分钟。
Q:为什么剪了这么久?
范肇硕:其实剪片时间的长短取决于电影时空关系的难度。
对剪接来说有两类片子最难剪,一个是小空间的群戏,一个是需要通过剪接创造逻辑或者进行重构的戏。《扬名立万》在第一类当中很有代表性。
单空间群戏的挑战,是处理时空关系的挑战。就像现在我们几个人在聊天,可能产生的印象是大家同时在对话。在片子里的很多戏当中,剪接要做的工作也是让观众感觉这些事同时发生。
它的第二个难度来自这部电影庞大的素材量,几乎所有角度、景别都拍到了,每个演员都有单独机位。因此我们要对视听语言系统进行仔细梳理,在这过程当中,要做大量的处理和尝试。我们预料过素材会很多,没想到会这么多。
第三个难的地方是处理完之后再把剪接彻底藏住,让观众看不出来有剪接。在通常的剪接工作当中,我们的偏好是不要让观众注意到有剪接的存在,否则那往往是我们的剪接出了问题。
Q:小空间群像戏很难,你们有找到方法吗?姜文导演的片子剪接时间更长,也是时空关系的难度吗?
张琪:我们有时候会非常在意一场戏的纵向层次,纵向层次就是它有多少个信息同时发生。30秒之内有某个人的对白,有其他人的反应,有声音,有音乐,还有这个人对白的潜台词。
一场戏如果有8个人在说话,其实有8个潜台词。每一句对白我们要找到他的潜台词是什么,要通过其他人的反应把8个人的潜台词清晰地表现出来。
在两人以上的对话戏中,每多加一个人,工作量会指数级增加。因为3个人对话不是处理3个人的工作量,是要处理他们两两之间产生的关系。
小空间的群戏我只能说没有捷径可以走,落实到银幕上,时空节奏就必须要一点一点的设计,而且这个片子是每一个环节都需要设计。
这个戏剪的特别爽,难度足够大,挑战足够大,完成了足够有成就感,特别像拼完一块8000块拼图的感觉。
范肇硕:找合适的叙事角度和剪接的方式找了挺久。比如片子里第一部分都是在会议室里,每场戏人物的情绪、感受都不一样,要给每一场戏设定一个视角、主题和递进的关系,用什么样的景别,什么样关系,有什么样的轴线,什么时候跳轴等等。
这都需要特别精密地设计,一场戏拿掉了前后都不对,两句词拿掉了后面的反应也要动。能有机会花这么长时间专注做这一件事,挺难得的。
剪接的工作方式和流程
Q:是预料到《扬名立万》的难度决定两位一起创作吗?你们是怎么分工协作的?
张琪:是工作量和工作习惯使得我们做了这个决定。第一轮我们会先分开剪,他一场我一场的剪,他剪的我会改一遍,我改完了他再改一遍,他改完我再改。我们俩会串着做。因为要重新顺戏,这个片子其实顺戏的工作是比较难的。
两个人一起工作除了能缩短工作时长,还有个优势就是看问题的角度。因为人物很多,还要照顾观众的感受,我们合作就是在补这些东西。
范肇硕:比如说一个人物,我们俩的感觉不一样。我们会讨论为什么那个人物会那么做,他说的话潜台词是什么?
还有就是讨论把这个人物的某个特征让观众在这个阶段感受到,还是先做铺垫放在后面,会有很多综合或者平衡。
Q:为什么顺着时间线一周一周地往前剪?其他电影也这么剪吗?
范肇硕:我们剪每个片子都有不同的方式。当时看了故事,发现它有反转反转再反转的特征,所以我们就决定这么做。因为我们自己如果都不信的话,观众不可能相信的,这还挺重要的。
我俩剪的时候尽量避免阅读剧本,第一轮顺剪我们是彻底跟着观众的角度走。后边再调节奏的时候,在对故事有完整了解的基础上,再把前面的扣一个个都系上。
Q:具体到每场戏,你们的剪接流程是什么样的?
张琪:这场戏拿到所有素材后,我们先要找主轴。比如5个人聊天,主轴可能是某3个人。找到主轴也就就明确了这场戏的叙事任务,然后要找到和建立跟观众沟通的方式。就像剪一支预告片之前,我需要先确定预告片的创意一样。
每场戏我们会先顺戏再调节奏再调人物,成片里看到的3分钟,第一轮梳理下来时长差不多7-8分钟。
接下来要处理时空关系,所有人物反应、人物的成长,包括叙事同时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,看看能不能让所有事情在规定时间内发生。
假设我们有5场连续的戏,每场恰巧是3分钟,那么当我们把这5场3分钟的戏依次排列的时候,我们可能会发现,可能第2个3分钟要改成2分钟,剩下的4个3分钟才能形成节奏上的协调。
每多一场戏都要做一轮调整,需要反复推敲,仔细考量。这个剪完了之后再放到成片或者更大的段落里,如果它的节奏不对就还得再调,有的戏整段就都删掉了,真的是反复尝试。
Q:跟导演的沟通方式是什么样的?
张琪:前后期我们会跟导演很细致地聊,聊他为什么拍这个电影,对每个人物怎么看,拍完之后对这个人物态度是什么样的,他想表达什么,或者生活中态度是什么样的,对爱情对责任对职业的态度是什么样的,这些都会聊。
聊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子墨导演对于电影和生活细致的观察,他的善良和美好。电影中的批判,更像是对我们善意和充满希望的提醒,我觉得这对电影创作者来讲是最可贵的东西。
当时看剧本、见到导演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感受了,这也是我们愿意参与这个电影的原因。我觉得这部电影很重要的一点是它有人情味,我其实特别希望能通过剪接把它表达出来。
Q:为了表达人情味做了哪些尝试?
范肇硕:他们逃离别墅来到小树林那场戏就是一个挺好的例子。我们的处理是比顺剪阶段更含蓄的,因为我希望让大家发现和想象作者的感情,而不是阅读作者的感情。
这其实就是生活态度的问题。我很喜欢导演的地方是他非常善于欣赏,并不急于说服别人或急于表达自己的情感,这很难得。
人物塑造及类型片处理
Q:开场后他们的剧本会,有些观众会觉得时间长,那一段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?
范肇硕:开场最重要的任务是建立每一个人的特征:他们以前的遭遇,前史是什么,在意什么,是什么性格,什么时候会被激怒,什么时候会高兴,想掩饰的东西是什么。
我其实非常认同导演的原始设计,在电影前半部分没有那么多强情节的内容,正是因为我们可以把视线聚焦在“人”身上,我们才会在意他们后面的遭遇。
这部电影有很多关于人物成长的铺排,我会找到在这一场戏当中这个人物要成长到什么程度。
如果要到这个程度,素材不足够应该怎么办?是借用其他人物的反应还是用其他办法把人物垫到那个程度?我们要梳理每一个人物在这场戏的成长和行动的线索。
Q:人物的成长和行动线索你们是怎么梳理的?
张琪:很多人以为人物的塑造是通过对白和行动来体现的,实际上人物的塑造也可以通过他的反应和反应的时机来体现。生活中我们认识一个人,其实往往也是通过他反应的内容和强烈程度来进行判断。
我们一直要提醒自己的,最重要的是要让观众对这个人物产生什么印象,而不是我们自己以为这个人物是什么样的人。所以关注反应——人物的反应和观众的反应,这是我们剪接的准则之一。
当我们清楚了这场戏的目的是要塑造这个人的某一面的时候,就基本上可以想象一个人物最理想的反应是什么。那我们就会看演员的每一条表演,看有没有我们想要的那个反应。如果没有的话我们会从Keep条里找,NG条里找,甚至从打板之前或喊“停”之后的素材里找,一定要找到。
如果都没有找到,我们就会调整一场戏的结构,甚至我们会选择不在该场戏塑造他的人物弧度,而选择在其他场次做。那这一场戏这个人的反应可能要砍掉一部分,而在其他场次增加一部分。
Q:这几个角色戏份都挺多的,怎么处理戏份和主次?
张琪:角色可以有主次但不可以被忽视,我们不可以让观众觉得任何一个人物在某一段消失了。
这部电影中角色虽然多,但是每个角色都有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。为了让观众感受到他们的高光时刻,我们需要做仔细的铺陈。
最基本的就是不要让人物被忽略,即使这场戏跟他没关系,也不能让观众产生人物“消失”的困惑。
然后我们要设计,观众对于某个人物的注意力,前一场戏他是否需要作用更大一些?再往前一点是否需要铺垫一些他的反应。就这样我们会反复调整每个人物的比例和印象,因为这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工作。
Q:剪接的时候会往悬疑类型上去靠吗?
张琪:我们会更注意人物和悬念。如果这场戏的剪接方式和节奏没有帮助到人物和悬念,我们觉得是不过关的,然后才是需要有一些场次来满足观众对题材的想象。比如说闪回的方式,解谜的方式、气氛和节奏,这些是有悬疑类型片处理的惯例。
我们比较偏爱的方式是,让危险的发生永远比观众期待的早一点或晚一点,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做一些反观众期待的尝试。
Q:喜剧部分的你们用了哪些剪接技巧?
范肇硕:相比于技巧,我们更注重原理和逻辑。比如说,有一种情况我们叫“傻子装聪明”,这种角色的“傻”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特别显著的缺点和问题,他反而觉得自己很聪明。
为什么观众喜欢看这种角色呢?因为他装聪明的行为和他显著的“缺陷”产生了巨大的反差。那么我们在塑造这种角色的时候,要反复地问自己,需要明确的信息是什么。
是他的缺陷?还是他掩盖缺陷的后果?观众应该看到什么样的反应,甚至是否要明确地给观众留出对人物反应的时间,这非常像是和观众之间的游戏。
我没有把这部电影当喜剧剪,我在明确人物的动机的前提下,不断地通过人物的反应来体现人物的性格。我们甚至在剪的时候不看剧本,我们按场次顺序进行剪接工作,意图跟观众一起体验剧情的惊喜。
Q:在剪接上,整体想给大家展现什么样的观感?
张琪:我们想让观众离这些人物近一点。为什么说人物的性格、反应和细微的变化很重要,因为我们想让观众有置身于角色身旁的参与感。
我们想让观众关注到哪怕是一个眼神的变化。这样也会显得电影发生的空间很大,很有想象力。
在剪这部电影的过程当中,我们还曾对时长有过担忧。但观众的反馈让我们欣喜地发现,相对于电影的物理时间概念,观众更在意看电影时的心理时间体验。如果电影很好看,物理时间长一点大家也会去看,毕竟观众更关注的是内容本身。
剪接师的成长
Q:《扬名立万》应该是范老师担任剪接指导并上映的第一部电影,想问下范老师做剪接指导跟剪接师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吗?
范肇硕:剪接师肯定轻松一点,注意力更集中在单场戏的结构和人物处理上,没有那么大压力。但是你得知道自己需要往哪个方面做更多的思考,这是剪接师必备的素质。
自己剪和看别人剪的体验不一样。做剪接指导,要往后退一步,要看的更多,不能只是站在原来的角度想事情。
Q:范老师进幻星大概什么时间?当初张琪老师、思晓老师看重范老师哪些特质?
范肇硕:15年冬天,我来这之前做纪录片剪接。
张琪:他是幻星第一个入职的员工,我们是大学同学。老范原来是属于那种坐得住的摇滚青年,我们常开玩笑说,没有他不会唱的英文歌,没有他没看过的书。
来了幻星之后,老范也是每个工作都是扎进去一直做,直到做好为止。
范肇硕:我觉得每个行业都是这样,你只要把自己最应该做的或者自己最想做的事做到足够好就可以了,其他的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。
Q:投入或者专注是不是成为资深剪接师的重要条件?怎么锻炼专注能力?
张琪: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条件,因为它没有捷径、没有技巧。一个工作能不能做好就看你是不是专心,是不是投入,而且专心和投入是需要训练的能力。我觉得剪电影稍微有点不专心是看得出来的,敷衍还是专心,太明显了。
我听说,锻炼专注有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,就是每天花5分钟看看镜子里的自己,它会让你瞬间集中注意力。但关键在坚持和养成习惯。
我还有一个发现,就是如果真的想把一件事情做好,答案不一定是从这件事情本身找到的。比如说我会认为认识电影要先认识人,认识人要先学会认识自己。
Q:是不是足够用心足够投入了就可以做好一个片子?会有技巧或者天赋上的差异吗?
张琪:我认为,有的时候信念比专注更重要,习惯比天赋更重要。
Q:如果当前接到的都是一般甚至很烂的项目,又没有更好的资源应该怎么办?
张琪:可能咱们身边很多人都面临你说的问题。其实很多时候只要换一个方式去思考,把角度换一下,就可以解决。比如说把寻找成就感的执着,转换成享受这件事情本身的习惯。
比如说学技巧这件事情,一开始我感觉学剪接应该从学技巧开始。但我发现对于我来讲,我可能很难记得住所有的技巧,而且记住了可能也不会用。
所以我就换了一个方式,先想我要把它剪成什么样,到某个地方实现不了的时候再去找看哪些技巧可以满足这个需要。然后把那个技巧学过去,学完之后它就直接变成我会的东西,不需要死记硬背。
Q:长片和预告片剪接没有能力或者技巧上的区分吗?
张琪:我认为剪接有意思的地方不是在于技巧的掌握,剪接工作的乐趣,在于可以进入作品的世界。我认为这个要靠“洞察”,而不是单纯的“学习”。很多时候我们讲爱电影,也许是在讲电影给你的体验,和它展现给你的独特角度。
Q:幻星对于剪接师和剪接助理有哪些要求?面试的时候怎么判断对方是否符合要求?
张琪:我觉得有想专心做这件事情的希望,和喜欢做这件事情的热情就够了。做没做过或者学没学过剪接不重要。剪接真的就是剪和接,一下午就可以学会,但剪接背后的东西是可能一辈子都要去学的。
面试我们会给一个命题,比如说剪一支预告片。然后看呈现的预告片就大概能看出剪接师的性格、特点,和可能产生的问题。因为作品骗不了人。
当我们在创作一个作品的过程中,任何欺骗的意图和侥幸心理,观众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即使说不出来是哪里有问题,但也一定会有感觉,毕竟每一个细节在结构当中都会发生作用。
Q:范老师一直没自己提过换工作,那怎么给自己一些正向反馈、怎么面对高强度的工作的压力?
范肇硕:就是通过作品来反馈。每一部片子完成之后,看看作品有什么变化,自己有什么变化,这些都骗不了自己。
如果作品不够好或者不够说服自己,会感觉很惭愧;或者变的更好自己也会感觉很满足,这才是你真正要去追求的。
压力我感觉还好,做纪录片的时候比这个强度还要高。在幻星,我们不用担心公司内耗、沟通成本等额外耗费精力的事情,你只需要把你所有注意力放在剪片子上就好。
所以所谓幻星的高强度,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一种轻松吧。来自自己的压力肯定有,就是怎么能让自己剪得再好一点。如果这次真的是没法再更好,那么下一次能不能弥补遗憾,或者极限是不是到这了?
张琪:我们这面试的时候都会故意吓唬一下说:我们压力大,特别大啊,你想象不到的压力。但在幻星只有一个压力,就是专注的压力。你如果走神了,我们会不断提醒你。
范肇硕:来幻星纯度工作强度我没觉得有多大。如果感觉压力特别大又很痛苦的话,可能不是很喜欢做这件事。毕竟你要是不喜欢的话,怎么做都是折磨。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