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渊明束手无策。 通过文献和历史途径接近他,只能是沉默寡言或者强行。 我们要回归话语本身,投身诗流,以迎接禅机、体验密契的态度面对他。
本文来自《新京报书评周刊》 9月16日专刊《风景不殊——魏晋时代的文学与抒情》的B04-05版。
“主题”B01丨风景特别——魏晋时期的文学与抒情
“主题”B02-B03丨魏晋至夜明:寻找压抑的抒情声音
“主题”B04-B05丨陶渊明韵律、玄思、美酒赋的文学风格
“经济”B06-B07丨经济学只是有钱人的学问吗
“主题”B08谢灵运一生放荡爱山水
陶渊明是一个相当难评论的诗人。 他不像李商隐,诗中有许多隐晦之处,需要释放便签才能发其诗心。 他也不像杜甫,诗史可以互相印证,彰显其精妙的深意。 他的诗如其言,妙也与历史无关,在文献和历史的道路上读陶意义不大。 比如最近有一个陶诗公案,陶渊明的《刑天舞干亲》本应“形夭无千岁”,宋人刻意揣摩,改成了现在的样子。 有人说宋人变得正确,有人说宋人不应该变,有人说这代表了陶渊明形象的变化。
其实,从文学角度看,《刑天舞干戚戚》与《形夭无千岁》相差无几,改来改去也不会让诗味变好变坏,陶诗的妙处不在此。 当然,也有人认为鲁迅用这句话来说明《静穆》并不是陶渊明的全部,也有《金刚怒目》的作品,所以有必要进行考证。 但陶渊明有一首咏荆轲的诗,已显示他有“金刚怒目”的一面。 没有必要举这个为例。 为了去北京可以坐飞机和坐火车,没必要舍弃太难了。 特意去找没有车牌的黑色车。 这个问题只能通过发现原来的版本来解决,三来每个人的想法都变了,即使讲道理也无济于事,所以用一句话来判定其思想,不能说没有意义,只能说是极其不可信的。 鲁迅的文章只是批判朱光潜绝对化的论断,说明了“有取舍,即不是全体,而是更抑扬顿挫、更脱离真实”的道理,醉翁之意不是酒,不必“死于文下”。 何况陶渊明是诗人,魅力在于文字,只关注其思想,无异于买椟还珠。
北宋李公麟《渊明归隐图》 (局部)。
文章来到这里,突然想起陶诗的另一个有名的公案。 我们熟悉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悠看南山”,《文选》说“悠悠看南山”,苏东坡说“看”。 “见”字没有余音。 “见”字表示陶渊明本不想山。 采菊之余偶尔抬头,无意中看到了南山,符合“悠悠”的心境。 这个公案比以前的公案有点意思。 它涉及文字的高度,所以现有教材都使用“见”的版本,表明东坡的这一改革已深入人心。
从文献上看,造“望”字更有根据,但东坡变“见”的道理充分,“见”字确实更妙。 但微妙的是,文学的标准不仅有“妙”,还有浑浑噩噩和自然。 我以前也觉得“见”字好,现在觉得“见”字写得怪怪的,有点做作。 现代诗人洛夫有一首新诗《边界望乡》 :“在望远镜中蔓延数十倍的乡愁/像风一样散开的发散/心跳般的距离调整时/远处的山从对面飞来/撞到了我/内伤很严重”。 山进入诗人视野,与《悠哉游哉看南山》有异曲同工之妙,更是夸张。 我少年时代就爱它,想它新奇,现在老了,味淡了,看这首诗,不能说不喜欢——是不好的,只是有意的。 “悠闲地看南山”也是一样。 为什么人上了年纪,就不喜欢这种“刻意之妙”呢? 因为经历得越多,越能感受到诚意的可贵,越能分辨真伪。 所以古人说“修辞立其诚”,文字感动人,必须以诚意为先。 当然,东坡和罗夫有什么“假”——东坡的人格是开朗气派、永放光芒的。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。 但是,文学性的巧妙意味着某种计算会破坏文字的自然。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虽然不像剧演员那样说话,但尽管剧演员金文不断——,但只要有人一开口剧,总会让人侧目。 苏东坡的诗文可以说没有一句不好,但过于精妙,反而难以实现陶渊明浑浑噩噩的境界——陶公之高,不在于文辞之精致。
诗的精髓和馀韵
最好的文学界是自然的。 它必须把看起来完全相反的两种品质——组合起来直接和含蓄。 陶渊明做好了。 他的诗写得直接、含蓄、生动,令人流连忘返。 直接的意思是不加掩饰、不加计算、说得服气,就像一个可靠的老大哥,说话朴素平淡,天然有令人信服的深度。 正因为如此,陶渊明在生前和背后都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。 诗坛地位不高——在当时的文学观念中,诗歌是一种脱离日常话语的文体,需要华丽的辞彩、特异的句式、精湛的对弈、娴熟的音律,但这些陶渊明都没有。 坦率地说,当时的主流诗歌相当难看,往往无节制地滥用语言。 就像一部质量很低的老电影。 现在表演显得夸张稚嫩,——可能正因为稚嫩才夸张。 它们只是诗歌发展史上比较初级的一环,已经基本陈旧的脱离主流的陶渊明已经成熟超越时代,至今仍在时时阅读新事物。
文征明书《归去来兮辞》。
而且“含蓄”。 有一种普遍的误解,把“含蓄”和“委曲”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品质混为一谈。 “直接”的反义词不是“含蓄”,而是“委曲”。 《二十四诗品》作者是一群存疑、颇有见解的诗论,其中分为“含蓄”和“委曲”两部。 说到“含蓄”,他说:“不到一个字,极尽风流韵事。 ”“委曲”是“像回来了一样,像山贼的仓库一样”。 无微不至。 “含蓄”从点到点,语言背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味道; “委曲”不是“藏”、“匪藏”,而是折射出坦率表达的“像是往事”)。 用两点之间的道路来比喻,“委曲”就是把笔直的道路变成九曲曲线,即使路程增加,距离也不会改变。 “含蓄”的目标就在路的尽头之外。 车永远不能开。 只能“悠闲地看南山”。 从远处可以看到云笼罩着雾旋转的庞然大物。
李商隐的诗是《委曲》的典型。 他将一个意义折叠多次,读者必须在思维中层层展开,探索作者创作的《碧城十二曲扶手》,以满足“极复杂主义”( Maximalism )的乐趣。 中国古典诗歌后来发展,“委曲”成为主流价值,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说:“凡作人尊直,诗文贵曲。” “天上有文曲星,没有文直星。 ”竟然把《委曲》作为文学的基本要求!
陶渊明是与《委曲》绝缘的诗人。 他的诗曲不拐弯,余味盎然。 如果说“直接”表示诚意,那么“含蓄”则表示诗人驾驭语言的能力。 诗中不乏以“含蓄”闻名的诗人,如王维、韦应物、柳宗元等,清初诗坛盟主王渔洋以“含蓄”为诗的极致,以“不成一字,尽风流”为最高境界,并在其理念指导下创作了许多作品。 那么,陶渊明的“含蓄”有什么特点呢? 答案就在“直接”上。 王渔洋利用空白取得“含蓄”的效果。 只说三句充分的话,惜字如金,就像妃嫔矜持讨王欢心一样,可以说是一种“饥饿营销”。 艺术上不高境,易流于俗套。 王维的诗境比王渔洋高得多,但这种习惯是不可避免的。
通过掩盖达到含蓄,仍然是态度,是计算。 真正的“含蓄”不是能表达但不表达,而是表达出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滋味。 (王渔洋提出了“神韵”,可惜他在实践中把“神韵”变成了姿态。 不是结构的设计,而是语言的质感。 苏东坡评陶诗“质而实绮,皴而实腾”,深刻体会到他语感的丰富。 就像一个丰饶的鲜橙,足以榨取丰饶的汁液。 举个例子,《饮酒》中写着“如果要喝不舒服的饮料,请在头上空毛巾。 但憎恨许多谬误,你不能醉心于人。 ”笔直,朴实无华,余音无限,读起来像一个人在说话,不哗众取宠,不开玩笑,真诚,真诚,淡淡,让人觉得有趣,这才是真正的乐趣。 拿食物来比喻,别人的好处靠调味料,而陶渊明的好处纯粹是地道的。
“天籁”与“人籁”
那么,陶渊明的“本色”来自何处? 诗是语言的艺术,其秘密藏于韵律之中。 这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。 当时诗坛的主流是像谢灵运这样精通音律的诗人。 谢氏写过《十四音训叙》,用逆切法表示梵语,可以说是那个时代一流的语音学家。 他把音律知识运用到创作中,对强调声律的永明体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 永明体大师、史学家沈约在《宋书谢灵运传》年后写了一篇讨论声律的论,谢先生批评说,他没能窥见诗律的深邃。 有趣的是,同样在《宋书》中,沈约记载陶渊明“不懂音律,存一张无弦琴”。 我们现在读了他们的作品,就清楚了陶渊明对“不懂音律”的语感,为什么比精通音律的谢灵运好得多,比可能精通音律的沈约好得多呢? 要弄清其中的道理,必须回到中国诗歌的源头。
陶渊明《草书拟古九首帖》。
诗和歌本来就没有区别。 《诗经》的诗基本上可以看作歌词。 因为歌词是为歌曲服务的,所以在《诗经》中我们看到了——,特别是在《国风》中——有很多重章重叠。 以广为人知的《蒹葭》为例,“葭葭苍”、“葭葭萩”、“葭葭采”三段,除韵脚外,文字变化较少。 用音乐术语来说,在重章叠句中只有第一章是主歌,其他是高潮。 采用这种形式主要是为了配合音乐。 当然,不可否认的是篇章的转换包含了经学上的微妙和文学上的巧妙,但它主要是配合音乐的副产物,就像蛋糕里插的蜡烛一样。 诗与歌相结合,让诗能依靠音乐的节奏。 我们经常说“哼歌”。 唱歌要先哼出来再想歌词。 读了这篇文章的读者不妨想想自己熟悉的流行歌词,比如《小船静静地往返,马蒂斯的海岸》。 能和音乐一起唱歌吗? 我想很少有人会异口同声地朗读歌词,但是像——那样很不好意思。
歌词诗源远流长,以汉代开始的乐府诗为典型。 但是也有独立于歌曲的诗。 这样的诗有一个特别的称呼: ——“徒诗”,也就是不能成为乐趣的诗。 诗不能依赖音乐,作者必须探索文字本身的节奏和韵律。 真正的文学会在这里生根发芽。 诗人们在专门研究诗道时,发现通过调整语音搭配可以增加诗的舒适度。 例如,沈约在《谢灵运传论》中写道:“使宫羽发生相变,互相放低节点,前有浮声,后有响动。 简而言之,音韵是特别的; 两个句子中,轻重分明。 只有出色地达成了这个宗旨,才能说出句子。 ”由此后人发展了近体诗的格律。 但是,这在一定程度上使诗回到了依靠音乐性的老路。 套用庄子的话,音律只有“人籁”,文字本身的语感才是“天籁”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陶渊明与谢灵运之间有“天籁”与“人籁”之分。 谢灵运把音律用在诗中,陶渊明置之不理,专注于文字的内在节奏。 有充分证据表明谢灵运的诗在音乐性上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。 也可以大胆地说,在——当时,谢诗远胜于陶诗悦耳。 但是,有改变了一切的因素。 那是时间。 从中古到现代,一千六百年过去了,语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 即使我们现在使用普通话,使用古音要素较多的南方语言,也无法读懂谢灵运的妙处。 中文文字继续。 虽然文白有所不同,但仍能感受到陶渊明的“天籁”。
陶渊明的继承者
陶渊明的“天籁”传来了吗? 应该说,真正的大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“天籁”。 那么,受陶渊明影响最多的是谁? 上述韦反应物是一个。 他也许是自古以来著名的诗人,也是最了解陶渊明的人,但正因为太像,就失去了探讨的兴趣。 我觉得有值得讨论的大诗人。 那就是王维。
很容易就能把陶渊明和王维联系起来。 ——两个人都是隐士,写田园诗。 两者都很“含蓄”。 但是,关于诗论诗,我觉得他们形同虚设,不像上帝。 关键是,王维在诗中尽量掩饰自己的感情,纯粹在外境表达,而陶渊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,外境也绝不是主题。 如:“万族各有所托,孤云一人。 温暖的空气消失了,什么时候看余晖? ”。 孤云明显是心境的投影; “种下桑长江之滨,期望能开采三年。 枝繁叶茂,忽而山河改之。 ”桑树明显是宗国的象征; “悠观南山”后的“山气日暮佳,飞鸟相还”,显然也体现了悠远的心境。 故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以“采菊东篱下,悠悠观南山”为“无我之境”例——王氏说“有我之境”是“以我见物,故物以我色” 所以我不同意你说“不知谁是我”,当然陶诗说“有我”也不合适,它的重点不是我与物的相对,可以叫做“唯我”。 试着顺着王国维的话脉说吧。 “唯我”其实是取消了事物的独立,我鄙视像“有我”一样把“我的颜色”投射到事物上本身就是我的一部分。
董其昌书陶渊明《饮酒》 (局部)。
陶渊明之后的诗人,谁最配得上“唯我”的称号? 李白。 我觉得李白才是陶渊明真正的传人。 李白嘲笑陶渊明为“肮脏的东栏下,渊明不足群”,显然这是他常写的“尊题”手法,就连孔子也嘲笑过。 陶渊明和李白也是酒家,李白经常因酒的话题向陶公问好。 他们的性格如此不同,但对诗却很兴奋。 翻开《李太白全集》,迎面而来的是古风,“大雅很久没有做了。 吾衰到底谁来陈? 王风委唐草。 战国多的荆榛。 龙虎相啖而食之。 兵戈逮捕狂秦。 ”显然陶渊明《饮酒》之20 :“开农对我去了很久,在世界范围内没有什么恢复。 汲鲁中叟,弥缝淳。 凤鸟不来,礼乐一时新,洙泗辍微响,漂流缉拿狂秦。 ”连“狂秦”这个词都一样。 说到“唯我”,为什么不举出李白有名的五律呢? “牛渚西江夜,蓝天无云。 泛舟远眺秋月,空忆谢将军。 余可高歌,斯人闻不到。 明代扬帆而去,枫叶纷纷落下。 ”青天万里无云的情景,红叶纷纷落下的形象,都是亲笔写的白描,但也是心境本身,天地间除了诗人的感情和意志。 他和陶渊明一样,得到了“唯我”的精髓。
“百载难逢”
文学的发展和生活的发展是一样的,尽量减少功能部分,增加效果部分。 农业时代生产一件产品需要一百人、百工序,现在一个人就能完成。 文学追求的是让读者享受亮点,为此必须充分前戏。 如何减少前戏,如何增加前戏的趣味性——借用3354禅宗的一句话,“斩断纠葛,直入云霄”——是文学家们努力的方向。 在这方面,陶渊明展表现出极高的才能。 他只用几笔就能打动人心。 比如写春天的田野。 “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”,当同时代诗人埋头描摹光影时,他写下了只有文字才能表达的神韵。 苏东坡如是说。 ”看陶彭泽诗,刚开始很悠闲,但一遍遍,就知道它的奇趣。 ”这个理论是极其确凿的。
陶公诗中有不少粗俗的语言,经常给读者抓痒。 例如“长话短说,请多关照”,意思很普通,但是“排列”这个词放在这里的话,就不能愉快地阅读。 说起来,我的书架上一直摆着本陶公的诗集,翻了几百遍,现在还时不时地拿出来。 夏日午后,倚着窗外的青丝靠在沙发上,顺手翻了一页,默念在心里,时而念着睡着。 诚如陶公所言:“卧于北窗下,遇凉风,不多时,乃皇上人也。”
从今年4月的第一天开始,我在家做了两个月的义皇上人,又翻了十七八次陶集。 陶公和我相隔一千六百年,他在泾阳,我在上海,却总是心存戚戚焉。 有两个月的时间,种菜师傅没能回家,院子里的菜园里杂草丛生。 有一天,我拍了照片上传到朋友圈。 至少有五六个朋友用陶公的名句《草盛豆苗稀》来评价我的菜园。 陶渊明像南山一样,出其不意,又悠远地进入了我的视野。
作者/程羽黑
编辑/朱天元张进
校陉/薛京宁